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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十六      更新:2025-10-19 19:59      字数:4495
  一枚银色吊牌挂在蒋澄星指间,衔接长边的半弧光滑圆润,环周花纹拱托中央的太阳星浮雕,波浪式的纹路延伸至下方大写的花体字母;她把玩着牌子,指腹摩挲过字母交点处点缀的浅蓝晶石。赠予者总是不自觉地期待受礼者回馈的表情,开奖时刻将近,只待分针再转过一个30度。
  她张开五指,挂饰像钟摆一样摇晃。有时一个小饰品就可以掂量人的价值,能否与其相配、能否展现出它的美,就像归类不同的衣服鞋子一般,人也可以被物以类聚。单纯的审美感受不足以概括全貌,很多时候,它更是一种关乎价值判断的权力问题——早在儿时,蒋澄星就对此有了依稀的感受。
  有一年暑假,她从路边小贩手上带回两只毛嘟嘟的小鸡,嫩粉的喙、黑亮的眼珠子,一伸手还能跳到人掌心上;她对这对绒球爱不释手,给它们买饲料、垫料、保暖箱的支出都远超于买它们本身,她甚至还在自家后院圈了个简便围场,专门用来让小鸡崽在白天活动身体。这般精心饲养之下,小鸡怎么不会健康成长呢?但她确实没有看到它们长为成鸡的一天。
  某天她跟同学有约,出门前惯常地把小鸡放进后院的围场里,因着可能会晚归,又叮嘱保姆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它们收回到笼子里,然而等她晚上8点多到家时,院子里已经听不到熟悉的叽啾声了。
  身后赶来的保姆连声道歉,说因为今晚想做出一桌好菜,忙得忘记了;她举着手电筒来回翻找,一无所获。许是被猫叼走了,最近小区多了几只野猫,保姆最后说,没事,我明早去市场再给你带两只。
  没事,工作结束的父亲说,你那小鸡崽也没多好看,回头我带你去看看真正漂亮的斗鸡。
  没事,出差归来的母亲说,你已经很尽责了,只是我们总得学会面对一些不幸发生的意外。
  仿佛那两只性格迥异的、连绒毛都还没有褪去的生命,只是一道浅弯,稍稍迈步即可跨过。——所以怎么能说是意外呢?难道不是在除她以外的所有人眼中,它们都注定活不久吗?
  蒋澄星感到一股冰冷的怒火。没有人期望两只路边摊买的鸡崽能长大,商贩用弱苗方便一锤子买卖,家长也不必考虑长期喂养的麻烦,理所当然地,她的珍视得不到重视。因为它们抵不过一顿能令主人家满意的晚餐,因为它们十块钱就能买到两只,因为她只是个孩子。
  她和她的所有物一起被放到秤上,如若不想被另一端稀松平常地消解,那就必须加重自己的份量,话语、规矩、决策,再重、再重、再重,直至连他人的常识都可以扭转,直至连不值钱的小鸡的命运都可以改变,直至跳出砝码位,做衡量天平的人。
  她一贯如此践行。吊牌在她手中打了个旋,跟链子一起被挂到手腕上,她站起身,关掉手机的震动,走向另一间屋子。
  被锁在黑暗中的女人低垂着头颅,蒋澄星的到来显然打扰了她的浅眠,因长久闭口而粘连的嘴唇不由得发出几声闷涩的呻吟。她看起来状态不太好,这次的确是被关得久了一些。蒋澄星把她拖出来时,注意到椅子下方有一滩明晃晃的水迹。
  成欣的意识好半天没有回笼,她僵得像一块刀都砍不动的冻肉,本来应该如投石入河般飞速沉没,然而一阵温暖的涟漪持续逸散,冻结已久的血液顺流涌动,逐渐把皮肉钻得松软,又过了半晌,她费力地撑起眼皮,眼前一片雾气缭绕。
  身体被水流轻微上托着,减轻了一点承重负担,浸湿的发丝顺着脸颊滴下水珠,她甩甩脑袋,花洒停止出水,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把她往上揽了揽。“醒了?”蒋澄星的声音仿佛也染上了肌理相贴的温度,“还没开始给你洗呢,再睡会儿吧。”
  浴缸里的水几乎要没过胸口,她全然卸力地倒在对方怀中,脸侧的发缕被别到耳后,几根指头按着太阳穴轻揉打转,却没能缓解多少针刺似的头痛。长时间困于黑暗后,入目的一切色彩都显得失真,连这具躯体都变得相当陌生。她的五感好似退化了般不甚灵敏,大脑也一并变得迟钝,仿佛经历了一种有记忆的断片,尽管仍记得前尘往事,但它们大都变得像发黄的旧书页一般脆弱,无法再拈起来细读。如同被开枪击穿了一般,她的眼睛许久没有闭上。
  “欣欣,”忽有声息传来,“你爱我吗?”
  一句话就令将将松弛的肢体再次僵住,她甚至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蒋澄星撩动水波,朵朵水花扑腾上来,滑过肩胛骨的弧线。她掬起一捧水,沿着成欣的发缝浇落:“没关系,无论如何你都能像现在这样依赖我。”
  成欣低头看向水面,自己恍若一尊泥偶,正随着扩散的波纹慢慢化开。
  一只从后方伸来的手拢过脖子、抬起下巴,蒋澄星垂眸凝睇她:“但是,我需要你认真倾听自己的心声,我不否认你对我有恨有怨,然而——”
  “你真的想要离开我吗?”
  高踞于上的女人挺直脊背,给水面投下绰绰阴影。
  她继续道:“在跟我分开的时候,你哪怕有一刻不期盼我回来吗?”
  “你巴不得往死里折腾自己,你希望自己越惨越好,模样儿越可怜越好——”
  “然后,你就可以被我怜悯了。”
  成欣眼中倒映出一抹微笑,那弯起的弧度还在不断上扬。她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猛地甩头脱离挟制,几乎像条应激的鱼般迅速蹿向浴缸对岸。
  然而这方池子毕竟还是太小,她才刚扒到另一侧的边缘,身后的掠影就追了上来。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奖励吗?”
  宛如某种巨鳍划开水浪,成欣只来得及向后瞥了一眼,就被掀翻过来重重压倒。激流满溢四溅,波涛摇晃着没过肩头,她颈间一紧,才摆脱的手再次钳箍上来,蒋澄星两膝卡住腰侧,跪立在她身上。
  弓背的身形遮蔽了大半天花板投来的顶光,成欣不得不与那双蒙上阴翳的眸子对视,本能警告她不能被钉在原地,可刚才那一跃已将她所剩不多的力气消耗一空,此刻沉在水里的身体压根挪动不了分毫。
  蒋澄星看起来仍然从容不迫,她开口的语调也是慢悠悠的:“我再给你个机会,好好想想……”
  另一只手也搭到了脖颈上,拇指扣住颈窝,四指覆压动脉。
  “到底是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角落里——”
  腰臂发力,猝然下按。
  “——还是想要死在我手上?”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挤轧耳膜的水压吞没,世界瞬间变得模糊遥远。无处不在的水流拥入呼吸道,一路燃起的却是火苗,很快就把肺部烧得灼痛。她疯狂拧腰挣扎,可脑袋还是越沉越深,上一秒还显得悠长的人生兀然开始以秒倒数,她顶着刺痛,不可置信地张开眼睛。
  丝网状的波纹莹莹闪闪,一串气泡列队上升,挨个破裂。在它们碎开的地方,光被扭曲折射,她看到一个晃动变形的身影,隔着浅浅的水层,她们遥遥相望。
  她不知道这一刻有多久,但她确实看到了恍惚浮现的走马灯——只不过不是回到过去,而是走向未来。
  她会被杀死,蒋澄星会被带上警车。她那天之骄子般的人生将被一具苍白的尸体终结,全部光辉灿烂的成就将被一双手铐付之一炬;她会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污点、终身赎罪的代价,连至亲挚友都会唾弃痛骂的结局——不不,也许她手眼通天,能逃脱人间的制裁呢?那样也不要紧,即使只有天知地知,她作为凶手的事实也不可更改,这是时光不可逆流的自然法则,是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象,它将作为一种不磨不朽的属性,融入她这个人的本质存在。
  她将承担她的死亡,不是责任或后果之类的东西,就是死亡,死亡本身,没有任何后缀。这个自生命诞命以来最深沉最不可承受的负担,居然要被她甩出去了,流溢的光彩环绕周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她敢肯定她忘不了第一次杀人的场景,她将来会在无数个午夜梦回这处清浅的水池,无数次与水下的双眸对峙,她的手会一而再、再而叁地染上她的体温,她的眼会一次又一次地观照她的死亡,她再也没法摆脱她了,她会永远永远记得她一辈子。而她会扔下一切包袱,拥抱无限的安宁。
  那最后一问的答案不言自明。
  她真是,该死的该死的想被她杀死。
  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氧气猛然灌入鼻腔,成欣被呛得直不起腰,勉强扶着浴缸边缘撕心裂肺地咳嗽,每一声振动都似裹着玻璃碴子,将肿痛的呼吸道切割得更支离破碎。眼睛止不住地涌泉,分不清是倒灌的水还是自流的泪,然而她终究疼得不敢放声大哭,只能一颗接一颗地挤出拖着长长尾迹的珠子。
  蒋澄星挟住她的腋窝往上提了提,又连续轻拍她的背部,缓了好久,渐渐停止抽搐的女人都没有回过神来。她就着手绕到后背的姿势,把一根银链子扣到她的后颈上。
  被体温捂热的链绳起先没有引起女人的注意,直到胸前闪过几道银光,她才发现那个花纹繁复的牌子。像是碰到了什么不能领会的事物,她盯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人瞧。
  蒋澄星低头亲了她一口,交颈水鸟似的蹭到颊边咬耳朵:“欣欣。”
  “想明白了吗?此前你之所以会感到痛苦,就是因为你明明想把一切都交给我,却偏要逼自己远离我。”
  她牵起她的手,将五指贯插入对方的指缝,一并收拢、锁紧:“可是,假如你能遵从内心的愿望,诚恳地接纳自己,也接纳我……”
  “我们就一定能相爱。”
  成欣迷离惝恍地看着十指相扣的手。盘根交错的地方缔结苞蕾、徐徐绽放,那是从未见过的灼目花朵,如华盖、散异香,甘露将要浇在她身上。
  她确乎感到一种幸福。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
  然而花朵亦如电光朝露。相连的十指是个活结,既坚固有力,又脆弱易散。她仍然惶恐,仍然疼痛,终于忍不住向前一扑,以把自己揉进对方身体里的态势,深深碾入已然张开的怀抱。“主人……”她喑哑的嗓音被肌肤闷堵,微弱到几乎听不清楚。
  蒋澄星给她的头发打上泡沫,轻柔的沙沙声好似踏上一方新落雪的大地,在氤氲的水汽中弥漫开一种人迹未至的幽静。
  成欣闭上眼,再次睁眼时竟回到了儿时的故居。老旧的天花板,昏暗的房间,她躺在低矮的床上,手脚皆是小孩子的模样。
  床边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她想翻身起来端详,头脑却一阵昏沉,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量。一只手把她半扶起来,杯子递到嘴边,将略微泛苦的冲剂灌入口腔。在喂完药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又给她掖了掖被子,她一把抓住来人的胳膊,死活不肯松手。
  不要走!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却还是一直张合着唇瓣:不要走!
  她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知道,她是妈妈。
  她的手掌被一点一点掰开,女人轻声哄着她:乖乖,我不走。只是去给你做点吃的,好不好?
  不好!她拼命表达自己的意愿,倘若放任她离开就不会再见到了,只有在这间屋子里她才愿意为她停留,一旦离开此处,她就不需要她了。
  可孩童虚弱的手无力挽留。女人还是转身走了,她一下子陷入莫大的悲伤和恐慌中。郁暗的房间逼仄窒息,她嚎啕大哭着,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撑起身体,哪怕床铺化为沼泽,不断拖人下陷,她也不顾头晕目眩,一寸又一寸地向房门挪动。终于,她掂起脚握住了门把手。
  推开门后,映入眼帘的厅堂明净轩敞。暖融的阳光如蜜流淌,她循光望去,厨房里,一个背影正在案台前忙活,嚓嚓地切菜声不绝于耳,大开的窗户撒进熙光,将她的轮廓柔和地浸染在一派安然祥和之中。
  似乎是可以松口气了。
  然而,成欣往地上拖长的光道看去。一串灰黑色的鞋印在澄莹的瓷砖上格外醒目。
  妈妈进来的时候没有换鞋。
  妈妈还是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