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合
作者:JCYoung      更新:2025-10-23 15:49      字数:3049
  悬铃木的叶子落在克莱恩的银色肩章上。
  “坐过来。”他拍拍身旁空出的位置。
  循着水声,他们又穿过草坪,来到绿荫深处有着精致白色浮雕的水池旁,水流从女神手里的陶罐倾泻,在四百年的时光里从未停歇。
  相传,当年美第奇皇后自意大利远嫁,为了排解思乡之情,便修建了这座颇有佛罗伦萨风情的小水池。
  喷泉池底还沉着几枚硬币,不知是战前游客留下的,还是如今巴黎人在盟军轰炸机掠过夜空时,偷偷许下的祈祷。
  女孩正盯着那些硬币出神。
  这时,碎石滚动的声响从另一侧传来。
  几个穿校服的中学生站在不远处,时不时瞟向这一对“东西结合”的情侣,领头那个棕发男孩故意把石子踢得远了些,骨碌碌滚到距克莱恩军靴半米处停下。
  空气瞬间绷紧了。
  男孩双手插兜,那不太像孩童的顽皮,倒带着点挑衅似的,他身后的同伴屏住呼吸,看上去既害怕又期待。
  年轻人总是最先嗅到时代裂缝漏出来的风,尤其是在诺曼底登陆后的第四个星期。
  即使被纳粹控制的《巴黎日报》仍在头版宣称西线“固若金汤”,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人们早已从被窝里悄悄收听的BBC广播、教堂告解室的耳语、甚至面包房后院交换的传单里,拼凑出了前线的真相。
  大人们或许还会顾忌巡逻的士兵,保持谦卑的姿态,但这些热血青年们不会。
  三个月前,这些学生连直视德军制服都不敢,那时的巴黎人还会对灰绿军装挤出得体微笑,侍应弯腰时说的“Bitte”(您请)至少还裹着糖衣。
  而现在连糖衣都融化了。
  金发男人头都没抬,只把手漫不经心搭在了武装带枪托上。
  下一秒,那群年轻人便和惊散的麻雀般后退,领头的那个像是不服气,想要瞪回来,却见那德国上校还真解开了枪套,男孩这才猛然转身,冲到了逃跑退伍最前面。
  克莱恩望着那些背影冷嗤了一声,法国人和四年前相比,还是毫无长进。
  现在周围终于清静了。
  他们从这喷泉聊开去,聊到了美第奇家族的兴衰,文艺复兴和达芬奇。
  “这里真美。”
  “要试着画下来吗?”他问,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素描本上,“就画你眼中看到的样子。”
  这提议让她的指尖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她重新端详这座喷泉,注意到阳光穿透水雾时形成的那道彩虹,纤细、短暂,却固执地在这留下自己的色彩。
  她翻开素描本,手腕悬在半空,炭笔迟迟不敢落下去。
  她只是小时候跟着老师学过几年画,那老师是国立美专校长,在意大利喝过几年洋墨水,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技法如数家珍。
  但艺术这东西,到头来是终归靠老天爷赏饭吃的,无论她怎么花功夫,总画不好,被老师批评轮廓太生硬,阴影处理也不够自然,她还总爱添几笔自己的想法。
  被说着说着,或许是小女孩的那点自尊心和叛逆心作祟,便彻底失了兴趣。
  这几天重新捡起来,她画得很慢,线条也还有些犹豫。
  克莱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他的影子笼着她和素描本,将刺眼的阳光隔开,形成一个只属于他们的静谧空间来。
  “不需要完美,达芬奇的手稿上也有过涂改痕迹。”
  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连天才都需要试错,她又在害怕什么?
  女孩点点头。
  炭笔重新在纸面游走。她发现那些线条渐渐变得流畅起来,不再拘泥于精确的透视,而是去追逐阳光穿透水雾形成的虹彩,捕捉石雕被岁月打磨的光泽。
  可当笔尖移到喷泉基座时,手腕僵住了。
  石砌的缝隙像极了记忆里那些不规则的轨迹。
  她总觉得底下会渗出什么,深红的、黏腻的液体正从石缝间漫上来,带着温热的铁锈味,小手不受控地颤抖,几道荆棘就这么突兀出现在画纸上。
  “呀。”女孩条件反射地想要擦掉,橡皮在纸面慌乱摩擦,仿佛抹去这些线条,就能一并抹去那些阴魂不散的记忆似的。
  下一刻小手便被握住了。
  克莱恩俯身,指尖虚虚掠过那些凌乱线条:“留着,就当石缝里长的藤蔓。”
  “这是你的画。”男人直起身,“把你在意的一切都画进去。”
  她重新低头凝视那些线条。
  炭笔转了个方向描摹起来,尖锐的线条一点点舒展开来,化作石缝间迸发的小生命,柔韧的茎,锯齿状的叶,再点缀几朵白色花苞。
  夕阳西斜,把画纸染成金色,男人接过素描本。
  “比我当年画的强多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几年后,在某个同样在水边漫步的夏日,她才从他口中得知,他也和家庭教师学过画画。直到他去了军校,有个一战回来的教官,总让那些“眼泪比枪油还多的诗人”画地图。
  “把看见的都画下来,军人的脑子就不会被无用的情绪占满。
  ……
  那是第七个黄昏。
  官邸西翼的小客厅,终于又响起了零星的琴声。那声音像解冻的溪流,试探着冲破冰层,断断续续地开始流淌。
  女孩坐在那架布吕特纳钢琴前,夕阳透过竖长窗,房间里弥漫着旧木头被阳光晒暖后的味道。
  她轻轻按下一个和弦。
  克莱恩去了军营,他的车早上就驶离了官邸,她站在窗前,看着那辆黑色轿车转过街角,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
  空气里属于他的气息不再无处不在,这让她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撤走软垫般微微发空,却也无端端催生出另一个想法。
  正因为他不在,她才要坐在这里。
  他迟早要走的,回到那片钢铁与火焰的咆哮中去,他不可能永远做她一个人的盾牌,将她密不透风护在身后。
  这段日子的依赖太甜蜜,但她必须在自己彻底成瘾前,学会独自站立。
  她深吸一口气,把双手悬在琴键上方,象牙白的琴键等待着被唤醒,她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俞琬,你可以的。
  指尖落下。
  是贝多芬的《悲怆》第二乐章,如歌的柔板。
  这是她幼时最早熟稔的曲目之一,在上海那间西晒的琴房里,老师总用戒尺点着乐谱,说她弹这首歌的时候,差了点什么,“太过工整,缺乏重量。”
  现在,她仍然似懂非懂。
  琴声远不如从前流畅。手指有些发僵,时快时慢,总在不该停的时候顿住,一个强音过后,右手小指无意识抽搐了一下。
  冰冷的金属,暗红的色泽,蔓延的黏腻…脑海里莫名窜进来一个全然不相关的画面。
  她猛地停下,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那个诱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回到那个有他气息的沙发里,蜷缩在他常坐的位置上,让残留的雪松味道包裹自己,安静等待,就像过去几天那样。
  不。
  她闭上眼睛,记忆里,他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温度透过皮手套传过来,像冬夜里不灭的炉火似的。“呼吸。”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她不是在为谁弹奏,甚至不完全是为自己。
  当第三次吸气时,她重新将手指放回琴键。
  这一次,她弹得更慢,却更用力,错音依旧,但她没停下来,旋律像一列冒着黑烟的蒸汽火车,锅炉轰鸣,汽笛呜咽,却仍然固执地向浓雾深处驶去。
  这早已不是少女时期精致的音符组合,如今的琴声里,混杂着枪声、水声、金属架倒塌的轰鸣、镜子碎裂的脆响——还有绿芽顶开瓦砾时细微的迸裂声。
  这是不是老师说的重量?她并不确定,但左手低音部的和弦确实比从前听着更沉了,像是要把每个音符都钉进共鸣箱深处似的。
  乐章行进到中段平缓处,她的指尖像是突然找回了肌肉记忆,变得流畅起来。毫无预兆地,在一个音符转折时,一滴泪水落在象牙琴键上。
  奇怪的是,这感觉不是悲伤。
  女孩沉浸其中,以至于没有听见军靴踏在波斯地毯上时,刻意放轻的闷响。
  克莱恩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