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台 第77节
作者:
昔在野      更新:2025-04-24 07:02      字数:3570
  临川王早薨, 无子,国除, 故荀太妃后事由侄子齐王主丧。
  朝廷遣宗正、太常依礼料理后事。
  齐王封国大小官吏皆服丧服,随齐王至临川王府哭祭,临川王府上下哀鸣呜呜。
  这日哭祭后,裴通匆匆回府,将朝廷的决定告知了胡法境。
  “你想用舆论施压,逼齐王娶你,可现在难办了,荀太妃薨了,颍川荀氏失去了荀太妃对天子的影响力,河南士族势力大受打击,必然要争取齐王,这事儿难办了。”
  胡法境紧捏着手中的砗磲手串,指尖苍白——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了这个时候。”
  本以为等薛太尉还朝后,薛太尉的助力,加上舆论加持,齐王妃之位定然是稳的,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人的生老病死,这种猝不及防的变数。
  裴通继续道:“陛下还下诏让齐王代天子为荀太妃服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你别再肖想齐王妃之位 。”
  “你一个小姑娘,手段玩的再漂亮,那天子也不是傻的,你这般算计齐王,他自是有办法治你。”
  胡法境面无表情。
  天子以孝之名,将荀太妃丧讯昭告天下。可天子是君主,太妃是臣妾,故没有天子给太妃守孝的道理,为全孝道,只能由齐王代替天子守孝。
  可一旦守孝,齐王便不能进行婚姻嫁娶了。
  荀太妃是婶母,齐王当服孝一年,可谁能料定一年之后的局势如何呢?
  胡法境沉着脸,手指不自觉的用力,捏断了手串,颗颗白珠落地,零落四散。
  *
  显阳殿,魏云卿和杨季华在榻上相对而坐。
  荀太妃薨后,魏云卿和萧昱就离开了华林园,各自搬回了自己的宫殿,处理着太妃后事。
  杨季华伏在案上,一手支头,一手执笔回复着哀表,打了个哈欠。
  魏云卿看着朝廷内外呈上的哀表,抬头看她,“你困了吗?”
  “是有一些。”
  因荀太妃丧事,各处哀表不断,送至显阳殿后,都需要杨季华处理回复,她好几天没有睡好一个觉了。
  “天也要黑了,你回去休息吧,让容贞她们过来侍候。”
  “她们哪儿识得几个字?”杨季华把处理好的哀表整理起来,“处理不好,是要闹笑话的,何况还要给上表之人打赏。”
  魏云卿勉强笑着,突然有些愧疚道:“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我本来该哭的,可我不是很难过,心中就有些羞愧。”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冷漠了,去年宋开府薨的时候,母亲哭的那样厉害,她也没有很难过,而今荀太妃薨,她还是不难过。
  杨季华不以为意地一笑,“这不是很正常吗?殿下就跟太妃见过一面,又没有很熟悉,本质还是个陌生人罢了,哭不出来也正常,再说,殿下的身份也根本不需要给太妃哭丧。”
  “可那日太妃给了我一对很珍贵的翡翠镯子,我心里愧疚,想给太妃写篇悼文,以寄哀情。”魏云卿扭动着手腕上的镯子,皓腕如雪,翠□□流,她摩挲着那片绿,“你清楚太妃是什么样的人吗?”
  “这种事,根本不劳皇后动手。”杨季华又给笔尖蘸蘸墨,笔端抵着太阳穴,提醒道:“殿下下道懿旨,令中书省代笔就是了,省力又省心。”
  “这怎么能行?”魏云卿摇摇头,觉得有些不太尊重。
  “这是正常操作,殿下,中书省就是干这活儿的。”说着,就取出一封空白的折子,“我来替殿下拟诏。”
  魏云卿看她奋笔疾书着,目光转向了窗外的月亮,月亮惨白弯弯的一条,勾住了几道云。
  “好了。”杨季华拿起折子吹了吹,然后取出玉匣中的凤印,“啪”地盖了上去。
  魏云卿接过折子看了看,点了点头,准备明日让内监送去中书省。
  她继续翻看着哀表,突然眼睛一亮道:“咦,这是舅母她们和阿婆的联名哀表。”
  杨季华茫然抬头,“什么?”
  魏云卿看着那一排排清隽俊逸的书法,抿唇会意道:“宋氏书法,一脉相承,我估计是堂舅的手笔。”把哀表递给了杨季华。
  杨季华眼神一动,接过哀表看着,点头道:“是他的笔法,字如其人。”
  魏云卿好奇,“你还见过他的字不成?”
  世家笔法保密,不会轻易示人,除了自家人,不会教外人。可杨季华竟然见过宋逸笔迹,想来宋逸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吧?
  杨季华点头,“去拜访他母亲时,在他书房见过,他的书房也是古朴雅致,跟他这个人一样有条不紊。”
  魏云卿笑了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一个人。
  “不过荀太妃薨,陛下应该挺难受的,殿下不要去看看陛下吗?”杨季华提醒着。
  “嗯?”魏云卿一怔,夕阳的光芒沿窗洒了进来,给她身上披上一层夏日的晚霞。
  要去吗?
  *
  夜风轻轻吹着,吹动窗外那丛修竹,几片竹叶随风吹至榻上。
  萧昱平静坐于式乾殿的宽榻上,看着无边夜色。
  魏云卿无声而至,缓缓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背影,轻手轻脚爬上了榻,挨着他坐下。
  她本来不想来的,她觉得此时的萧昱应该更希望一个人独处。可杨季华苦言劝她,说应当在此刻对天子表示关怀与哀悼的,毕竟荀太妃对天子有母养之恩。所以,她就来了。
  萧昱察觉身边的动静,眨了眨眼睛,看着她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
  魏云卿看着他,他的神色很平静,一点儿都不像刚刚遭受了大丧事的模样,“季华让我过来看看。”
  萧昱苦笑,原来是杨季华让她来的,她还真是听话。
  杨季华入宫最重要的任务,大概就是敦促帝后感情,让皇后早日怀孕了。
  “不来也可以,一个人静静的也好。”
  魏云卿抿着唇,她就知道,遇到这种事,天子肯定更乐意独处。
  不过这是她入宫以来,经历的第一场丧事,她还没有主持过丧事,可因为身份的原因,他们也不需要去哭祭,她便问萧昱,“为什么齐王可以主丧,而陛下不能去祭拜太妃呢?”
  “尊卑有别,所以要厌屈私情,不能尽哀。”
  他说的很平静,魏云卿却听的动容。
  所谓天子,便意味着一举一动,皆从礼法,为天下表率。
  哪怕是哭,也必须在有司规定的举哀时间,定时哭临。
  没有自己的感情。
  魏云卿感觉他有一股莫名的哀愁,她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他的,可还未开口,萧昱却先问了她——
  “你有感受到过死亡吗?”
  魏云卿一怔,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还太过年幼,对于死亡尚处懵懂,只知道跟着大人哭,并不懂那彻骨的悲痛。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她已年长懂事,外祖母给了她最多的温暖庇护,在外祖母离去的时候,她方知何为摧心剖肝。
  感情是随着一个人陪伴你的时间愈长、而愈发深刻。
  荀太妃陪伴天子的时间,也远远长于先帝先后。
  她想起外祖母逝世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哭了整整一夜。
  可是,他不能哭。
  “那很痛苦。”她告诉他。
  萧昱黯然道:“我曾见过父皇在深夜里流泪叹息,白日里又如无事人一般继续与大臣谈笑风生,这样的伪装日复一日,直至消磨尽他的生命。他离去的时候,苍白而瘦削,就像一段被剥完皮的白色老树干,整个暴露在寒风暴雪之中,没有皮壳的保护,看着好疼好疼。”
  魏云卿心中一颤。
  “真疼啊。”他低下了头。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想伸手去拍一拍他的脊背安抚,手却停在了半空,而后无力收回,一时千头万绪。
  “无论是抚养之恩,还是辅政之功,太妃都对我仁至义尽了。她生前,我未曾尽过一日之孝,她走后,我唯一能为她做的,竟是将她的丧讯昭告天下。”
  魏云卿道:“将太妃的美德传扬四海,已经是对太妃极高的赞赏与肯定了。”
  “是啊,太妃可无憾了。”他感慨着。
  二人沉默着,看着夜色一点一点浓郁,时间一点点流逝,魏云卿看着那一丛修竹,思索着,要如何告退。
  萧昱却突然开口请求着,打断了她的思绪——
  “卿卿,能陪我睡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魏云卿回神,她看着他,他就像一个不安而无措的孩子,突然失去了依靠,急于寻求新的温暖。
  他的眼眶有些发青,应该很久没有好好睡个觉了。
  她怜悯地点了点头,普渡着她的信徒,“好。”
  二人缓缓在榻上侧身躺下,女子温热的存在让人心安。
  萧昱微微蜷缩着身子,闭上了眼。
  夜风婆娑着,有几片竹叶被吹落,飘了进来,落在了萧昱发梢。
  魏云卿轻轻帮他捡掉发梢的竹叶,眼神又不由自主落到了他眼梢那颗小痣,这次,她没有偷偷摸摸的,而是光明正大的抚了上去。
  女子细白微凉的手指沿着那颗痣,抚上天子的眉梢,想要抚平上面那一片哀愁。
  萧昱睁开了眼。
  二人四目相对着,她看着他的眉眼,本来想安抚他,却莫名感慨了一句,“真是锋利,像刀剑一样。”
  萧昱眼梢动了一下,他是天子,无人敢议论他的容貌,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他的容貌,看向她的目光尽化绕指之柔。
  “可他不会伤人。”萧昱说着,对她笑了,“何况是对着你。”
  魏云卿动作微滞,垂下眼眸,缓缓收回手指,低声道:“你不是要睡吗?再不睡,我就走了。”
  “好,睡了。”萧昱浅笑着,闭上了眼。
  这时候,恰好夜风吹动窗外的修竹,竹叶婆娑,给他们身上披上一层摇曳起伏的竹影。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魏云卿一个人,静静观察着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