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作者:
蝴蝶公爵 更新:2025-11-04 20:35 字数:3033
季承宁委实安生了几年,就在季琳以为季承宁这辈子都不会再提兵刃后,季承宁竟来找他,极认真地对他说:“二叔,我想习武。”
他说得笃定,季琳定定看了他几秒,“为何?”
小小的少年毫不犹豫,“我要做我爹那样的人,提三尺剑,成盖世功,报君黄金台上意!”
“还有吗?”
“还有,还有人活一遭,不该碌碌无为,终了残生。”
“还有吗?”
“还有……”季承宁茫然地睁大眼睛,怀疑二叔在故意为难他,“还有什么?”
季琳垂着眼。
苍白的面孔,乌黑的眼珠,微微地垂下眼眸,合该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然而——那是季承宁第一次,在他冷峻威严,又几乎无所不能的长辈眼中,看到了哀恸。
但不是对他。
季承宁蓦地升起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二叔,在越过他,看着谁?
“还有,”季琳垂首,握住了季承宁的手,少年偷偷使刀练剑,原本细嫩的手指上已覆盖了层薄薄的茧,几道狭长的伤痕落在白净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季琳手指轻轻擦过季承宁的伤处,问得郑重其事,“你在为谁用剑?”
为你自己,为皇帝,还是为谁?
封侯拜相,战功赫赫,名篆青史,何其令人热心沸腾,恨不能立刻以身报君王,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的剑,到最后,会架在谁的喉咙上?
这也是,你想要的吗?
季承宁当然没看出季琳的深意。
他从不是心思细腻,九曲玲珑之辈,更何况是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季小侯爷不以为意地笑,半是撒娇,半是挑衅,“二叔,你好啰嗦,我年岁这样小,天下事,有何不可为?”
意气风发得简直到了刺目的地步。
季琳怔然几秒。
旋即,重重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翌日,季琳为他请了京城最好的武师。
气息沉着又滞重地翻涌。
刀光闪烁,如雷霆震怒,携万钧之力而下。
“咣——”
木人的头颅倏地飞了出去,下面的木桩被砍出了个整整齐齐的断口。
头颅在地上轱辘轱辘地滚动,最终落到了一双皂色军靴旁。
“咔。”
轻轻相撞。
来人脚步一顿。
季承宁收刀。
一瞬间,他身上所有的怒气好像都被敛去了,只剩下种粉饰太平的疲倦。
“阿杳,”季承宁望向来人,眼中浮现出抹惊讶,“你怎么来了。”
插刀入鞘,牵动了那条多灾多难的胳膊,他疼得呲了下牙。
方才不觉有异,此刻方觉伤处疼得钻心入骨。
他无声地倒吸一口凉气,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不出异样。
崔杳大步上前。
他似乎真的没看出季承宁的伤势加重,轻声细语地说:“我听李璧说世子来校场了,特意过来看看,”他脚步越过那颗头,“世子,你怎么了?”
“我……”季承宁顿了顿,“无事。”
崔杳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峰微蹙。
季承宁心头一紧。
崔杳抬手。
季承宁整个人都僵住,又不愿意被崔杳发现自己的异常,只得强压着后颈发麻的感觉,任由崔杳上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嗯?
季承宁倏地抬眼。
崔杳叹了口气。
他一手托着季承宁的手指,另一只手则以手帕裹了指尖,极小心地拭去他指节上的血。
那里不知被什么擦去了一层皮,露出浅粉色的,带着血丝的嫩肉。
崔杳越看越觉惊心,面上却不显,只道:“再这样下去,你的手恐怕要废了。”
季承宁笑嘻嘻地说:“能得表妹的挂怀,就是真废了也不可惜。”
本意是想转移崔杳的注意力,不料表妹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他眉心一下。
季承宁捂着脑袋,桃花眼中氤氲着层刻意显露的委屈。
“走吧世子,”崔杳反手扣住季承宁的肩膀,“太晚了。”
季承宁却有些踟蹰。
崔杳静静地看着季承宁。
他目光沉静若水,可无丁点茫然疑惑,只静静地望向季承宁,仿佛能包容一切。
于是季承宁莫名地感受到了心安。
他一撩衣袍,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地上。
仰面对崔杳道:“阿杳,你知道张让的事吗?”
“属下听说了。”
季承宁摆摆手,“非是公事,不过是你我二人的闲聊,”他顿了顿,手指无意地抓起腿边的砂石把玩,“阿杳,你如何看待张让?”
石子在他指间灵巧地滚动,咔嚓作响。
崔杳静默几秒,“倘粮食不足,人吃人是惨剧,可孟起身为萧定关的亲信,显然不缺粮米,”非但不缺,借着萧定关的势,珍奇之物定然任其挑选,吃人非但不是不得已而为之,反倒是故意显示权柄,“故,此人丧尽天良,当死。”
季承宁颔首。
神色却依然有些迷惑似的。
半晌,季承宁轻轻道:“张让固然是个畜生,萧定关蛊惑百姓,以谋私利,更罪大恶极,合该千刀万剐,然,”他抬头,眼神竟有几分恻然,“能让这等畜生聚集了一城百姓,为其所用,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说到最后,嗓子已哑得不能听了。
崔杳瞳仁猛地一缩。
季承宁没有注意到崔杳的表情。
他像是在一场长梦中未醒,神智说不出是清明到了极致,还是混沌到了极致。
魏朝这棵参天大树内里早就被蛀得千疮百孔,若不能壮士断腕,破釜沉舟地变革,日后,这样的起事只会越来越多。
萧定关滥杀无辜,假借大义之名全自家私欲,他杀萧定关是理所应当,可若后来当真出了个顺天应民者,他的刀又要指向谁?
拿人命,做他功成万古的代价吗?
青年将军面上没有分毫表情,唯眉眼动颤,愤怒烧得他眼底泛红。
崔杳有一瞬垂眸。
他像是不解,看了眼自己急促起伏的心口。
胸膛奇异地震颤。
刺痛,又焦渴。
“究竟,”季承宁的声音轻得像是梦呓,“是谁之过?”
崔杳伸手,一下掩住了季承宁的唇。
指腹碾压唇肉,那触感相当柔软,这样锋利张扬的小将军,唇瓣竟能如此柔软。
好似,撬开了蚌,露出内里软红的肉。
叫人想,再过分一些,将手指探入其中,看看能不能逼出他更多的反应。
手指幽冷,冰得季承宁一震。
他如梦初醒。
二人视线倏然相撞。
崔杳喉结滚动了下。
此地实在,太热,太热了。
“表妹?”
顿了顿,季承宁轻叹道:“表妹对我挂怀之意,我清楚,只是我心中所言,实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崔杳没说话。
他总不能和季承宁说,他并非想要季承宁缄默住口。
而只是,想摸摸他的嘴唇。
季承宁苦笑,摇摇头道:“若我爹泉下有知,知道我说了这么些大逆不道之言,恐怕恨不得将我的腿打断。”
崔杳却摇头。
他不知何时半跪在季承宁面前,比席地而坐的小侯爷高出大半头。
是个,极其便于拥抱的姿势。
“世子,”他手指无意般地绕上季承宁垂下的发丝,一圈,又一圈,逐渐收紧,“如是令尊,见到世事如此,也许,会有与世子一般所想。”
季承宁一震,他猛地抬头,好像第一次见到崔杳。
可崔杳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跪直了身体,定定地看着他。
像是怕季承宁看不清,崔杳还极其体贴地托住了季承宁的下颌。
四目相对。
月光下,崔杳的眸光清越无比。
崔杳声音轻极了,也郑重极了。
“此皆非世子之过,何必自苦已极。”
为何要拿帝王的过错,来磋磨自己?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崔杳。
他不知崔杳是安慰还是真心,但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信口敷衍,都让季承宁微微发抖。
他忽地生出了种想大哭,又想放声大笑的欲望。
天地之大,亿兆生民,能有心意契合者如眼前人,他该万分庆幸!
一时间眼眶酸胀紧绷,他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方才种种自厌和踌躇渐褪,可一种更诡异的心绪上涌。
季承宁下意识要偏头,奈何崔杳眼疾手快,二指钳制住了他的下颌。
“你将我想的太羸弱了。”季承宁摸了摸鼻子,“阿杳,你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