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作者:
蝴蝶公爵 更新:2025-11-04 20:35 字数:3047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顺水人情,他不介意允准。
他先前能料到季承宁若来,定会对他不假辞色,招致陛下反感,不料其竟直接辞官。
以至于非但没显现出他这个新贵的懂事隐忍为陛下委曲求全,倒显得是他多事!
此刻,西花阁中。
华贵的鲸骨香气、药膏沉郁的苦味、还有不知从何而来,好像病入膏肓的人身上那股特有的腐败臭味,一直萦绕在季承宁鼻尖,绵长细密,挥之不去。
季承宁想吐。
这段时间他胃里翻涌的次数太多,若非他并未和人行衽席之事,也不是女子,他当真要怀疑自己有孕了。
这个想法一出,连季承宁自己都想骂自己没心没肺。
“自讨苦吃。”他听到有人道。
季承宁抬眼。
那浓郁的难闻味道好似成了实质,凝成了一狰狞的人影,冷眼看他,嘲弄道:“放着好好的宠臣不做,偏生要自取其辱,季承宁,你好活该。”
季承宁不确定是自己疯了还是倦累太过产生的幻觉,但他能确定,自己很清醒。
因为他所跪的地面为了好看特意铺了层形状各异的怪石,不经打磨,倘不甚摔着,足够蹭掉身上一层肉皮,纵然隔着单衣,也刺得膝盖并两截小腿痛若针扎。
季承宁甚至能听见他悄然挪动膝盖时,石面嵌入肌肤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源源不断的疼痛从膝间传来,让他连昏过去都做不到。
于是他谨慎回答:“嗯嗯嗯。”
“自作自受,毫无长性。”人影寒声说:“先前信誓旦旦地和季琳说会扶摇直上的是你,现下轻言辞官的还是你,季承宁,你实在无用,”那东西发出了声冷笑似的鬼动静,“你就没想过,你今日之举会累及季琳受谴?”
夜风吹拂。
季承宁着单衣,方才出了满身冷汗,被风一吹,里衣紧紧贴在身上。
他这才感觉到冷,狠狠打个了哆嗦。
“小宁!”
一声惊呼,而后,是慌乱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季承宁霍地抬头,“殿下。”
来人正是周彧。
来得太急,周彧苍白的面颊上浮现出层病态的潮红,他匆匆上前,“小宁。”
少年人毫无表情的脸上这时才渗出了愕然与动容,“夜深风寒,殿下怎么来了?”
周彧盯着他,恨声道:“你说我为什么在这?”
“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曲奉之那混账东西设计你,”太子漂亮的脸上笼着层杀意,“但小宁,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当众顶撞陛下?你就不能……”
此话出口,先顿住的却是周彧。
周彧懊恼地闭上嘴。
季承宁苦笑,“一言难尽。臣是戴罪之身,殿下金枝玉叶,莫要再,靠近臣了。”
周彧原本躬身与季承宁说话,闻言顾不得其他,一下倾到季承宁面前,他单膝跪着,就比季承宁高出一大截,几乎能将,周彧有一瞬晃神,能将小宁整个搂在怀中。
季承宁大惊,“殿下不可!”
周彧过来,披风也跟着过来,差点就将季承宁整个笼罩住,他低语道:“小宁,你是不是在怪我?”
周彧身上的香气把那腐败的恶臭冲淡大半。
披风毛茸茸的缝边蹭着季承宁的脸颊,热气氤氲,他抬头,正好对上周彧哀哀凄凄的眼睛。
心尖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拧了下,又酸又痒又软,季承宁知道他又多想,露出个抚慰的笑脸,“我怎么会怪你,阿彧,我什么可怪你的。”
周彧喉骨剧烈地颤。
怪我,没拼死给你求情。
若易地而处,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救我。
季承宁在看他。
毫无杂质的,脉脉含情的眼睛在看他。
周彧像是被蛊惑了似的,慢慢伸出手,想去碰一下季承宁的眼睛。
后者长睫轻抬,不解地看着他痴惘的一举一动,“殿下?”
周彧如梦初醒,猛地放下手。
心口震颤得他难以喘息,他艰难地呼了好几次气,“小宁,你等我,我去找陛下。”
他刚要起身,就被季承宁一把攥住。
在外呆得太久,温温凉凉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手腕,周彧颤了下,“小宁。”
季承宁看着他,认真道:“殿下何至于此,是臣不谨触怒陛下,殿下若是为臣求情反受牵连,叫臣如何自处?”
话音未落,周彧就回握住了季承宁手。
苍白嶙峋的五指此刻竟意外地有力,紧紧压在他手背上,“小宁,”他低语,“你等我。”
季承宁正要说话,一道铺天盖地的暖就从上面传来。
是周彧的披风。
季承宁大惊失色,“殿下?!”
冻着了如何是好?
“殿下,这恐怕与……”一直守在旁边冷眼看着的副总管提醒。
周彧转头。
副总管与他视线相接半秒,立时低下头。
周彧冷笑了声,转而面对季承宁又换了副柔软的笑脸,“我出门哪里会只带一条披风,”话音未落,果然有太监捧着披风小跑过来,“这还是你叮嘱我的,小宁,你怎么都忘了。”
语毕,不待季承宁回答,匆匆离去。
季承宁垂首。
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月牙般的印子,泛着红。
另一边,周彧面沉若水。
他问怎么办,东宫那群幕僚各个都劝他不要掺和,等陛下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废物!
眸光阴阴测测地闪动,半晌,周彧猛地想到什么,“来人。”
不足片刻,手书一挥而就。
面对着自己的绝对亲信,周彧言简意赅命令道:“将这封信送去。”
……
余庆宫内。
自陛下趁着脸进来后,众侍从就皆垂首而立,屏息凝神。
望舒想问秦悯怎么了,陛下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得秦公公一个警告的眼神,紧紧闭上嘴。
皇帝面无表情,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冷冷道:“朕真是将季承宁惯坏了,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敢忤逆君上。”
珠帘垂下。
贵妃高挑的身影隐隐可见。
皇帝冷眼盯着那抹身影半晌,蓦地一笑,“你家的好儿郎,你就无话可说?”
虽含笑,话音之中的威胁意味却令诸人都狠狠打了个寒颤。
贵妃无言,好似根本没听到皇帝说话。
若非皇帝能够确认对方还有气息,他真要怀疑,自自己进来后就一直一动不动,默然无语的贵妃是个死的。
怒气噌地地蔓延,皇帝拂袖,桌案上的茶杯立时被扫了下去。
是只憨态可掬的虎爪琉璃杯,跌落在地,只听啪地一声响,瞬间被摔得四分五裂。
秦悯一惊,率先跪了下去。
整个余庆宫内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碎片在季贵妃黝黑的眼中流光溢彩,终于开口,“来人。”
皇帝抬眼。
望舒战战兢兢地过来,“陛下,娘娘。”
“去库房中找出澄碧连环杯给陛下。”季贵妃平静地说。
皇帝冷冷看他。
季贵妃抬手掀开珠帘。
明珠被掀开,碰撞作响,噼里啪啦碰得人心惊肉跳。
季贵妃弯腰亲自将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掌中。
好似那不是已一文不值的碎片,而是,传国珍宝。
皇帝盯着目不斜视的季贵妃,半晌,放低了声音,柔声叹道:“承宁和他母亲,真是一模一样啊。”
季贵妃手掌蓦地攥紧。
血珠登时顺着掌纹涌出。
“样貌、秉性都像,承宁阶下时我好像看见她又回来了,”皇帝能感受到季贵妃愤恨的目光,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皇帝早就知道,说什么会让死人一般的季贵妃有反应,见血色滚落,他心中立时涌出了股扭曲的快意,“连她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一别十六载,魂魄不入梦。
都那么神采照人,桀骜张狂,扑面而来的鲜活和旺盛的生命力。
皇帝低声道:“你也想她,是不是?”
季贵妃不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
相识近三十年,季贵妃对皇帝的为人再清楚不过,说尽多情话,做尽薄情事,虚伪矫饰,让人作呕。
血珠落地。
“吧嗒。”
赤红落入皇帝眼中。
有人匆匆跑进来对秦悯耳语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