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作者:
宋公子晏 更新:2025-11-04 20:34 字数:3069
杀一个忠臣,屠一座义城,来成就自己的霸业?
那她和那些她所鄙夷的残暴君主,又有什么区别?
帅帐之内,烛火明亮,却驱不散那份源自谢乔话语的冰冷。空气仿佛凝固了,落针可闻。几名高级将领都低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惊扰了那位正立于帐门口、背对着众人的主公。
张悍魁梧的身躯此刻显得有些僵硬,他额上的冷汗已经沿着粗犷的脸颊线条滑落,滴在冰凉的甲胄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嗒。主公那番话,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将他满腔的战意和杀伐之气彻底浇灭。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勇猛,在主公那深邃如海的考量面前,是何等的浅薄和鲁莽。
他以为战争就是攻城略地,就是斩将夺旗,但主公却让他看到了刀剑之外的另一片天地。那片天地,关乎人心,关乎道义,关乎一个崭新天下的基石。
良久,谢乔终于缓缓转过身。她脸上的冷意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她的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了那巨大的沙盘之上。
魏昌此举,意味着他有凝聚人心的力量,意味着他懂得何为官之本分。这样的力量,若用在守护一个腐朽的王朝上,是悲剧。但若能为她所用,为天下万民所用,便是她开创盛世最宝贵的财富。
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她是如何对待真正的国士的。她不仅要取酒泉,我还要收服魏昌这颗人心。
贾诩见气氛稍缓,小心翼翼地拱手问道:主公深谋远虑,在下钦佩。只是,那魏昌抱定死志,我军若不强攻,又该如何破局?总不能一直在此与他耗下去。
谢乔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带着运筹帷幄的自信。谁说我们要跟他耗下去?
她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起来,动作果决而清晰。
传我将令!
帐内所有将领精神一振,齐齐挺直了腰杆。
第一,大军即刻拔营,后撤十里,对禄福城,围而不攻。
此令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围而不攻?这不是给了对方喘息之机吗?
谢乔继续说道:我要的不是压迫,而是心理上的煎熬。强攻,只会激起他们同仇敌忾的血性,成全了魏昌的忠义之名。但围困,则会让他们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和绝望中,自己从内部分化。希望,才是最折磨人的东西。
她顿了顿,指向沙盘上禄福城周边的几个小点。
第二,张悍!
末将在!张悍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只是这次,声音里多了几分沉稳和敬畏。
你率领本部五千精骑,即刻出发,绕过禄福城,不必理会。你的任务,是以雷霆之势,扫平酒泉郡其余各县。记住,我给你的命令不是攻取,而是接收。沿途若有守官开城投降,以礼相待,安抚地方,秋毫不犯。若有冥顽不灵者谢乔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可示之以雷霆,但罪只及首恶,不得滥杀无辜。
末将领命!张悍用力一捶胸甲
第三,谢乔的目光再次回到帐内所有将领身上,大军主力,在此建立稳固营地。每日操练,军容要整,气势要足,要让城头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军兵强马壮,士气如虹。但,严禁任何部队主动挑衅,更不许私放冷箭。我要让禄福城里的军民看看,我们不是一群只知杀戮的强盗,而是一支纪律严明的仁义之师。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条理清晰,环环相扣。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不战而屈人之兵。帐内的将领们,从最初的诧异,到中途的领悟,再到最后的恍然大悟,望向谢乔的眼神中,已经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佩。这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军事范畴,而是政治、人心、大势的综合博弈。
命令如流水般传达下去,庞大的军队开始以一种井然有序的方式运作起来。
城头之上,魏昌德一夜未眠。他双目赤红,紧紧地盯着城外。当他看到谢乔的大军非但没有在黎明时分发起猛攻,反而开始拔营后撤时,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困惑。
府君,贼军退了!一名副将惊喜地喊道。
城墙上原本紧张压抑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许多守军和百姓脸上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然而,魏昌的心却沉了下去。他身经百战,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后撤十里,脱离了城头弓箭的射程,却又恰好能保持一个完美的监视和封锁距离。这不是撤退,这是从猛虎扑食,变成了毒蛇盘踞,更具耐心,也更加致命。
高兴得太早了。魏昌德声音沙哑地说道,谢乔此人,其心可畏。她这是要困死我们,要我们自己
乱起来。
他的夫人,那位一直端坐在他身后的温婉女子,此刻也站起身,为他披上一件御寒的披风。
魏昌德握住妻子的手,感受着那份柔软和坚定,心中的苦涩稍减,但眉头的锁却更深了。他看着城墙上那些因为敌军后退而欢欣鼓舞的军民,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维持这来之不易的士气。
接下来的三天,对禄福城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城外,谢乔的大军营盘稳固,每日操练的呐喊声隔着十里地仿佛都能隐约听见。他们就像一群耐心的猎人,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城内,气氛却在一天天变化。最初的同仇敌忾,渐渐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所取代。粮食和水源还能支撑,但人心却开始浮动。没有战斗,没有死亡,只有无尽的等待,这种消磨,比真刀真枪的搏杀更可怕。
援军呢?朝廷的援军在哪里?
我们被围了三天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样的窃窃私语,开始在城中角落里蔓延。
而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
第三日午后,斥候从四面八方带回了消息,送到了魏昌的案头。酒泉郡下辖的其余六县,尽数陷落。有的县令甚至连抵抗的姿态都未做出,便开城献降。谢乔的军队几乎兵不血刃,就将整个酒泉郡握在了手中。
禄福城,彻彻底底,成了一座汪洋中的孤岛。
消息传开,城中一片哗然。最后的希望被斩断,绝望如同瘟疫般迅速扩散。那些前几天还高喊着与府君同生共死的青壮百姓,此刻脸上写满了迷茫和恐惧。他们不怕死,但他们怕死得毫无意义。
魏昌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人心惶惶的城池,心如刀绞。他知道,他必须做出最后的抉择了。
他走回主帅旗之下,看着自己面色苍白的妻儿,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来人!他厉声喝道。
在!
升烽烟!告急!向朝廷求援!
命令下达,亲兵们迅速行动起来。不久,城中最高的一座烽火台上,湿柴和狼粪被点燃。一股粗大而浓烈的黑色烟柱,夹杂着刺鼻的气味,笔直地冲向湛蓝的天空。
这股烽烟,如同一声绝望的呐喊,撕裂了笼罩在禄福城上空的死寂。
城中的军民们,纷纷抬头望向那道黑烟,那是他们最后的、也是最渺茫的希望。或许,朝廷会看到。或许,附近的州郡会派来援兵。一丝微弱的期盼,重新在人们心中燃起。
而在十里之外的谢乔大营,这冲天的烽烟,同样第一时间被捕捉到了。
主公,快看!城中升起了烽烟!一名亲卫冲进帅帐,兴奋地禀报。
谢乔与几名将领快步走出大帐,抬头望向那道孤独而顽固的黑烟。
张悍看了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困兽犹斗!他这是在向谁求援?朝廷自顾不暇,周围各县已尽属我军,他这烟,是放给鬼看的吗?
不。谢乔的脸上,却露出了计划得逞的微笑,他不是放给鬼看的,他是放给我看的,也是放给城里那些快要绝望的军民看的。
援军没有来,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消息都没有。城墙上的守军们无神地倚靠着冰冷的墙垛,手中的兵器仿佛有千斤重。城内的百姓们则躲在家中,连窃窃私语的力气都已失去。
希望被点燃,又被无情地掐灭,这种反复的折磨,比一开始就深陷绝望更加摧残人心。魏昌德一夜未眠,双眼中布满了血丝。
他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宛如鬼蜮的城池,听着风中传来的隐约哭泣声,心痛如绞。他知道,禄福城已经撑不下去了。不是城墙会被攻破,不是粮食会吃完,而是人心,已经彻底垮了。继续坚守,只会让全城军民在无尽的煎熬中活活耗死,最终变成一座真正的死城。
他是太守,一城之主,却连自己的妻儿都无法护佑周全。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抚摸着小儿子的头,那孩子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眼神里竟有一丝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