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作者:何时赴百川      更新:2025-10-22 15:36      字数:3208
  “这就是爱。”他在漫天大雪里平静地总结:“源于恐惧,源于衰老,源于哀愁。”
  直到回到白塔大学,另一个人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一路握紧着他的手。
  诺瓦解开围巾和大衣,又开始脱鞋。沉冷的靴子锁扣在手套下有些打滑,他不耐地啧了一声,下一秒却忽然失重,整个人跌坐进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软椅里。
  教授握紧扶手,有些发懵。另一人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替他将靴扣解开,任他踩在自己的膝盖上。
  在袜口和裤脚之间,黑发青年露出了一截苍白至极的脚踝,淡蓝的血管如攀爬而上的带刺荆棘。
  阿祖卡不轻不重地握了上去,温热掌心亲昵贴附着的是一片脆弱的冰凉。对方下意识一缩,但只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在那单薄皮肤下汩汩跳动着的动脉。
  “……冷吗?”他顿了一下,低声问道。
  明明已用法术隔绝了风雪,但那人的皮肤依旧显得又湿又冷,像一具在冰川里丧生的尸体。
  对方似是有些恼:“你的洁癖呢?”
  “我又没有低头亲吻您的靴尖。”阿祖卡冷淡地回答。
  他站了起来,然后毫不客气地双手按在扶手上。软椅剧烈晃动了一下,另一人已经彻底被他笼罩了,正有些呆愣地仰头望着他,身体本能往椅子里缩了缩。
  显然,对方被他的突然靠近吓着了。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失去了大衣的遮掩,他的宿敌单薄得简直令人心软。阿祖卡平静地垂下眼来,不疾不徐地温和问道:“第一个问题,您现在感觉冷吗?”
  ……这家伙此刻的状态明显哪里不对。
  身后是椅背,面前是另一人的胸膛,教授用余光扫了眼左右两侧,结果发现完全没有逃离的空隙,沉默片刻后,他最终还是决定谨慎对待,先暂时顺从对方。
  “……我感觉很冷。”
  在他开口的下一秒,救世主冲他俯下身来,些许冰凉的金发顺势掉进衣领里,惹得他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对方的手掌不知何时抚上后颈,嘴唇似乎无意般擦过耳尖,但没等教授捂着耳朵恼怒瞪人,那家伙已经收回手来,恢复了之前居高临下的姿态。
  脖子上好像多了点什么。
  诺瓦低下头,只见一条银链俨然出现在他的脖颈上,其下坠着的暗红菱形宝石尚在轻轻晃动,一下下吻着他的胸口。
  也不知对方做了什么,伴随着宝石轻微的颤动,其上顿时浮现出奇妙绚丽、精巧至极的法阵花纹,舒适的热意忽地顺着胸膛开始向四肢蔓延。
  “双向魔具,我大致改造了一下。”救世主向他展示了另一枚外形一般无二、只是颜色是青色的宝石,轻声解释道:“敲击三下是空间储物,敲击两下是自动发热,敲击一下是双向通讯,链接的对象是我。”
  诺瓦一时也顾不得对方的冒犯了,他的眼睛顿时亮得惊人——其余都还好说,但要知道这是一个法术凋敝的时代,空间法术早已失传,现存和空间法术相关的魔具与卷轴几乎都是从末世纪甚至初世纪时期流传下来的,全是各大势力的宝贝。
  但是没等他细问,右手又被拉了起来,扣在另一人的掌心里。
  “再过不久便是您的生日,我原本是想等那时再送给您的。”
  救世主垂着眼睛,撬开他手套腕口上的锁扣,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就这样慢条斯理地挤了进去,顺着手腕中心的轻微凹陷缓缓深入。
  他的拇指正轻轻按在那优美凸起的桡骨上,坚硬的,脆弱的,带着些微不自知的颤抖——但是很快他便将手套扯了下来,另一人的手指甚至还在紧张地蜷缩着。
  “可惜冬天实在是太过漫长。”阿祖卡轻叹了口气,抬起眼来,静静望着那双微微睁大的灰色眼睛:“第二个问题,被刀划破手心的时候,疼吗?”
  这一次对方回答得迅速多了:“疼。”
  ……好乖。
  救世主温柔而坚决地舒展开那些僵硬的手指,迫使他的宿敌暴露出掌心,随后低下头来,轻轻吻了吻那新生的狭长白色伤痕,像一个冰凉的祝福。
  微凉柔软的湿润触感一触即分,诺瓦愣了片刻,经过一阵极其混乱的脑内搜索后,才再一次从同病床的那对母子身上勉强得到了答案。
  他慢慢皱起眉来:“……你把我当五岁小孩哄?”
  ——好像哪里不对。
  “亲吻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剂,实际止痛作用微乎其微,”他面无表情地快速反驳道:“况且现在我也不疼。”
  ——他不是一只期待来自母兽的舔舐的幼崽。
  那人不答,只是捧起他的脸,迫使诺瓦溺于那片清澈绚烂的蓝色海洋,他的影子彻底陷入对方投下的巨大影子里:“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我告诉您,我对您的一切温柔与纵容都不过是为了遮掩恨意的伪装……”
  阿祖卡敏锐发觉对方的瞳孔分明瑟缩了一下,这令他的眼神变得柔软,声音也更加轻缓,仿佛生怕惊吓到了什么:“那么,您会对此感到难过吗?”
  “……我不明白。”
  “您会明白的。”他松开手,转而握住椅背,将额头轻轻抵在对方的前额上,温和且冷酷地拒绝了那些近乎无力的抵抗:“就像体会那些寒冷与疼痛一样。”
  “我儿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巫医,其次是加入纳塔林人的猎队。”阿祖卡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地就像在讲述其他人的故事:“可是接下来我便一次次丧失了那些平凡安稳却显得乏味可陈的可能性。”
  “阴谋与仇恨永无止境,在无数次险恶致命的仓皇逃亡中,我狼狈万状,疲惫不堪,于是我开始软弱地想,‘我’该怪罪谁,‘我’该仇恨谁?”
  “后来他们称我为‘帝国的救世主’,同伴与拥趸环绕着我,在无数或是真挚或是虚伪的欢呼声里,我自鸣得意,意气风发,于是我又不由警惕地想,‘我’该赞美谁,‘我’该感激谁?”
  他的声音很轻,世界一片寂静,只有皮革之下的木质结构在他指尖的微弱作用力下嘎吱作响。
  “如果说我的人生只是一场剧本,那些仇恨与爱戴,那些潦倒与辉煌……不管我是路边的乞丐,还是帝国的英雄,不过都是诸神逗乐之下的产物——那么不论我喜爱的,亦或我憎恶的,是否已经失去了一切意义?”
  风暴离那个人好像十分遥远,那些来自海洋、来自雪山、来自荒原深处的绝望嘶吼都被一层透明轻薄、清澈美丽的蓝色玻璃挡住了。
  教授慢慢皱起眉来:“你不该这样想,也不会这样想。”
  一个发誓要向诸神复仇的人,一个可以与前世宿敌合作的人,绝不是一个被困在过往记忆里绝望奔逃、拳打脚踢的囚徒。
  另一人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然慢慢笑了起来:“是啊,所以我不会这样想。”
  一种肆意而骄傲的灼人神采,再一次出现在那历经过无数艰难险阻的伟大英雄的脸上。
  “我为什么要被困在所谓的‘剧本’里,一生都惶惶不安于哪一天就会在作者的笔下失去我所拥有的东西?”
  “我曾弑神,为什么要因神明促就的恶果否定我的一切,直到毁灭我自己?”
  男主的身上有一种非常奇妙的能力,那是一种温暖炙热、磅礴生长着的东西,令他在此刻显得格外柔和,明亮,而且色彩鲜明,足以坦然地迎接那些来自命运的残酷折磨——温柔同样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且足够危险疯狂。
  “我要爱该爱的人,恨该恨的人,肆无忌惮地使用那些属于我自己的情感与理性。”他微微拉开些距离,温柔而真挚地注视着另一人的眼睛:“所以请您回答我。”
  “——您会因我的仇恨而感到难过吗?”
  就在阿祖卡以为对方依旧会保持理智且残酷的沉默时,便听见黑发青年忽然低声说道:“……我依旧不明白,但是我应该是会难过的。”
  是的,尽管理性告诉他,另一人的真实情感对计划的影响并不致命,但他确实会因那尚未明确的可能性,早于大脑的判断,于胸腔深处产生了一阵阵微弱的疼痛与寒冷——非常微弱,但是无法忽视,如鲠在喉。
  “……好孩子。”
  他的月亮理解世间一切宏大的命运,却对个体的爱憎一窍不通——不过没关系。
  阿祖卡叹息着,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那人紧皱的眉心:“我就在你的身边,你可以随时随地需要我,直到你彻底明白一切,哪怕那是世界的尽头。”
  “……所以不要难过。”
  请保持思考,不要难过。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教授的观点源自此处:
  爱要么是一种本能,要么是算计。一般来说,两者都有。我们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实际上只取决于个人的工作能力,取决于给周围人、给社会带来好处的能力。我们也清楚,这种能力不可能永恒不变。所以我们才给自己投了份保险——这就是爱,它源于恐惧、源于病痛、源于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