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作者:
枸兹 更新:2025-10-09 15:29 字数:6597
母子俩走得不着急,一路碰到不少人,娄岸杰也在其中,等走远,晋葭仪笑笑:“你同学家庭成分挺复杂的,可我看她人很乐天。”
井梨吗?乐天似乎和她不沾边,毫无心肝、愤世嫉俗差不多,晋今源弯了弯嘴角。
“你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吗?”
晋今源看了眼晋葭仪,沉吟片刻,调笑道:“您什么时候变这么八卦。”
“她妹妹和俊为是同学,我这个当妈的,觉得太巧罢了。”
听到晋葭仪的话,晋今源脚步渐渐慢下来,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问。
休息室里,老爷子正勃然大怒,训斥晋今源的大表哥,晋家长子一家都在里面,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得了晋葭仪首肯,晋今源打算先远离,就是这个时候,突然想抽根烟,于是拐了弯,往洗手间去。
大厅的喧嚣离得有点远,四下静悄悄的,冷气充足,让人神经有点犯困。
晋今源本来有些走神,突然听到另一阵争吵,不同于老爷子中气十足的暴吼,女孩子嗓音细得像丝,随时有断的危机。
他本无意探究,可在混乱的语句里偶然捕捉到一个名字。
“井梨,你也就敢对我甩脸子……”
井梨,这是晋今源听到最清楚的两个字。
突然有些理解井梨今天会出现这里。
此时此刻,他也产生了疯狂探究什么的念头。
慢慢沿墙根退回去,晋今源将抽出来一半的利群也摁下,透过缝隙看到旁边的安全通道里站有两个人。
背对着的是井梨,她随便一站背脊也柔韧挺拔,像风吹不倒的杨柳枝。
她对面女孩身上的精美裙子多了块污渍,神情激动,“你有种把酒往娄岸杰脸上泼!”
“要说多少遍,我不是故意的。泼娄岸杰?”井梨轻蔑笑出声,“你以为我不敢?刀子我都往他身上插过。”
肖思娉一怔,顿时语无伦次,因为她知道井梨疯起来是什么模样。
“你就是故意让我难堪。”
井梨满脸不耐,摊了摊手,“好,我就是让你丢脸,如何呢?说我,你倒是有种别在人前装清纯无辜。”
告别晋今源、晋葭仪后井梨一个人乱逛,无聊至极,给李望周发消息,说自己现在就想去吃烧烤,撒娇。
其实大白天上哪儿去吃烧烤,可李望周还是很快回复,即刻出发要去接她。
井梨盯着屏幕不知不觉发笑,没注意路,突然被地毯的小小褶皱绊倒,整个人往前扑,高脚杯里最后一口苏打水全泼到前方肖思娉身上。
肖思娉没带备用的衣物,咬死井梨是故意的,让她道歉。
“井梨,你简直不可理喻。”
本来井梨心情挺好的,没想吵架,可对方咄咄逼人,倒激醒了她,“肖思娉,有些事情,不是你装成什么样事实就是什么样。是,在南华,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妈从孤儿院领养的,可要是你再颠倒黑白,我也奉陪到底。”
井梨轻飘飘一句话就直击肖思娉摇摇欲坠的心。
整场酒会,跟在娄岸杰身边的是她,那些大人们认可的是她,要巴结、讨好的是她,就像众星捧月,只要她一出现,月山集团大千金的身份只能是她。井梨虽然姓井,父亲是在吃牢饭的过气黑社会,可她是肖璇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过了十六年好日子。
肖思娉其实很清楚,这些都不是连来自哪里,身上流着是谁的血都不清楚的自己所能比的。不管穿再昂贵的裙子、表现再乖巧得体,她都无法扭转自己是一个“野种”的现实。
可是越明白,肖思娉就越痛恨老天的不公。
凭什么井梨生来就拥有一切?穿一套休闲装就能在她拼命挤进来的圈子里如鱼得水。
本来,人们都快要忘记她是家里的老二,忘记肖璇还有一个女儿,可井梨今天随便一次亮相就击溃了肖思娉想要苦苦维持的现状。
这更让肖思娉认清一个让人嫉恨的事实——只要井梨想,她可以轻轻松松把自己踩在泥垢里。
这种感觉就像赛跑,井梨慷慨让步,不管她拼命领先多远,井梨总能轻易赶超,气都不喘回头露出一个微笑。
赤裸裸的羞辱。
仇恨的火种在心底肆虐燃烧,肖宇娉眼睛发红盯着井梨潇洒转身的背影,突然冲上前一把拽住她马尾,嘴里喊着:“道歉!”
井梨毫无防备,重心往后跌,胡乱一挣,肖思娉突然把手松开,她整个人就东歪西倒被甩出去。
从肖思娉的角度看,井梨脑袋是直直冲着消防栓去的,如果砸到,很有可能被凿出一个血窟窿。
她又开始害怕,大脑一片空白往后退,却看到一个身影从门口闪出来,稳稳接住失去方向的井梨。
井梨下意识深吸口气,先认出对方身上的气息,怔怔抬眼。
晋今源眼睁睁看着她整张脸一瞬间失去血色,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心一紧,摇了两下人,“井梨?”
井梨没有回答,眼中茫然的情绪荡然无存,冷脸推开他,看向门口,二话不说走过去。
那里有辆餐车,晋今源隐约知道井梨要做什么,旁观两秒,等人拿着酒瓶回来时挺肩挡在前面。
“让开。”
“冷静一点。”
井梨在他投掷下来的阴影里仰起头,除了两瓣唇有点枯萎的嫣红,整张脸煞白,眼里是沸反盈天的恨意。
“你凭什么拦我?你也看到了,是她先动手的。”
“是你先发疯!”肖思娉在身后喊。
晋今源纹丝不动,只是低头看着身前头发凌乱但没有丝毫狼狈的少女,背脊竟然也跟着紧绷打颤。
井梨忽然笑了,“你都知道对吧?因为她和你是同样的身份,如果我打她,也相当于是在践踏你。”
“可你们他妈活该。你们就不能哪来的回哪去吗,为什么非要厚着脸皮介入人家好好的家庭,心安理得抢走本不该属于你们的一切还不知足。噢,我忘记了,你们是野种,哪来的都不知道。”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井梨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抹厌世的阴郁将她防御起来。
她越来越靠近晋今源,语调幽幽:“怕我砸你们家场啊?也不看看你有资格控场吗?”
两人目光都毫不回避看着对方,僵持片刻,晋今源面无表情拿走井梨手里的酒瓶,狠狠撞过她肩头,头也不回朝外面走去。
心头也挨了一记无形重锤,井梨呆了两秒,还没反应过来,手腕被狠狠一拽。
晋今源步子迈得又大又稳,井梨觉得自己小臂要脱臼了,根本使不出力气挣扎。
反应过来的肖思娉更是不甘,凭什么这种时候都有人出现把井梨带走?
又突然想起来,晋今源就是刚才在台上站在谭俊为身边的少年,结合井梨说的话,肖思娉基本认定他身份,莫名多出些底气,追上去冲那两个背影喊:“井梨这个神经病有句话说得对,今天在晋家的主场,你晋今源有什么资格装主人?”
井梨被迫停下来,撞上前面滚烫的身体,思绪忽然乱成一团。
看两人分开了,肖思娉得意扬起下巴,眼神四下一扫,急切走过去拿起一杯香槟,毫不犹豫泼出去。
井梨下意识偏头躲避,肌肤被几滴冰凉的酒液激得发颤。
耳畔突然陷入死寂,但刮过的那阵风把她唤醒,一睁眼,发现晋今源已经越过自己,他边走边拔出活塞,“嘣”一声闷响后,不断涌出的白沫迅速漫过那只爆红的手。
随即响起肖思娉刺耳的尖叫。
晋今源毫不费力将酒瓶举起来,从头顶开始把人浇透,最后随手一掷。
地毯够厚,空了的酒瓶只是越滚越远。
井梨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站在那里背对着她的晋今源像两年前的无良少年,浑身是刺。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却清清楚楚听到他沉声开口:“既然你知道今天这里姓‘晋’,如果有人要把场面搞砸,我至少可以先让你滚。”
闹出动静的不小,先目睹这一幕的是晋葭仪让来寻晋今源的谭俊为,他不可置信停在不远处,被晋今源看似随意一扫的冰冷目光逼退两步。
“哥?”
现场警卫随即赶来,里三层外三层将中心人物团团围住。
肖思娉蹲在原地羞耻得捂住脑袋。
井梨安然无恙站在原地,只是头发有些乱,置身事外的淡定,可怎么看,都给人第一眼受害者的感觉。
她有天生的软弱和无辜伪装自己内心的暴烈,这是肖思娉永远也装不来的。
听着越来越高声的窃窃私语在耳边叫嚣,人群里冷眼旁观的娄岸杰不动声色从鼻腔泄出口气。
对于这场意外的定论,不过是三个未成年小孩胡闹。
可事情微妙在于三个主人公的身份。
倒没人敢议论同样在现场的晋今源。酒瓶子刚好滚到井梨脚边,所有人都觉得是井梨毫不留情让自己妹妹难堪,这似乎只是属于肖家的新闻——两姐妹首次一同公开亮相就在人家的地盘上起冲突,等于直接向外界宣告她们“不合”。
而晋今源作为晋氏集团的少东主,只是偶然碰见这一幕上前调停。
酒会还没结束,晋今源就离开了,往外走的时候偶然碰见大楼门口的安保在撵人。
不难认出井梨,她总一副自己有理、全世界都要给她让行的做派。
他无视走出去,可那阵在夏天傍晚尤其浓重的清香穷追不舍,黏上来一样。
晋今源忍无可忍,猛地刹住脚步。这一次,井梨没有撞上去,而是挡在前面。
“还不满意吗?”晋今源让风都暂时停息了。
井梨没回避他刃一样的目光,反问:“为什么帮我?”
“不是你。”
他淡淡三个字让井梨突然泄劲,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她无措的样子,晋今源讥笑出声,说话时眼睛是看向别处的。
“你总说别人装,其实最能装的是你自己。”
井梨不否认,“连你也被骗了是吗?”
晋今源似乎早就无视她的存在,整个人刚好在夕阳余晖里,是金灿灿里的一团阴影。
“我承认,刚才自己说的话是有点过……”
“你说的都是事实。”晋今源又无意识去摸烟,“如你所说,我看到了是她先动的手。”他抽出一根含进嘴里,眼眸低垂,“第一次拦你就是怕发生后来的事。”
手里的东西突然被抢走,晋今源愣了一瞬,眼睁睁看着井梨拿出一支烟,抢先一步用了打火机。
“给你惹麻烦了吗?”
不是第一次看她姿势娴熟要点烟,可他明明记得她说过自己不会抽烟。
当下,晋今源没心思深究,气血躁动,无法忍受她过于自来熟、没有礼教的行为,直接上手,冷脸将她嘴里的烟拔出来,连同自己这根,一起摁灭了。
“你神经病啊!”井梨跳脚。
指尖还捏着潮湿的海绵体,晋今源被突然响起的刺耳叫声砸得心跳一顿,冷脸将烟盒扔进垃圾桶。
“我他妈是活该。”
这一回轮到井梨嗤笑出声,久久都平复不了,但忙着纠正他:“不是,是肖思娉活该,她这个人就这样,被宠得只活在自己世界里,以为和谭俊为认识就也可以踩你一脚。”
晋今源蹙眉看她一眼,没说话。井梨笑够了,若无其事回望他:“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浇我一身?你把我拉出去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害怕,怕你直接给我扔下楼。”
“嗯,你提醒我了,我当时的确有这个想法。”晋今源话接得很快,往后一靠,淡淡看向川流不息的街道。
整个世界是柔软的红色,混沌一团彩霞悬在天边,却已经有点点白星悄然冒头了。
突然刮过一阵风,树叶婆娑作响,井梨顺势将碎发别到耳后,发出不屑的一声笑。
晋今源接起没说完的话,“只不过被她打断了。”
“对不起。”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晋今源身体徒然一僵,以为听力出现问题,转过脸,发现井梨依旧在看着自己。
“本来应该说‘谢谢’的,但我觉得,这声‘对不起’值得在这个时候说。”
晋今源有种为难的局促,好像也是不久前,他嘲讽她这样的人是不是永远不会说“对不起”。可她真说了,真诚与否不能辨别,只是如此坦荡,让他一时无法回应。
无法同样坦荡地回一句“没关系”。
“同情我吗?”晋今源只能在麻乱的思绪里找出这句话来掩饰不安。
井梨摇摇脑袋,“我更值得同情好吧,要是肖思娉像你一样,说不定我会正常一点。”
晋今源静静看她许久,认真开了个玩笑:“也许你可以和谭俊为交流一下,家里有个毫无血缘的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
井梨没笑出来,动了动自然的眉毛,“说不定在他那里,我才是被抱养的那个。”
“你担心这个吗?”晋今源想起二月份,在411无意瞥到的网页内容。
井梨还是摇头,手掌一撑,整个人跳坐到花圃上。
“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得了肺结核,当时快熬不过去了,就是那时候,我妈从孤儿院领回来一个小我三岁的女孩,跟她姓。从此肖思娉过上了公主一样的生活,她拼命想要摆脱从前的身份,忘记自己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小孩,所以我一开始就看不起她,并且永远都看不起她。”
“你呢?”
晋今源思绪还停留在她得了肺结核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情节,没有回答她突然抛出的问题。
井梨似乎也不是执着答案,继续说:“你也知道,我妈和一个小她十二岁的男人结婚,那个男人我以前叫他一声‘哥’的。可能是看到我,我妈就会想起杀千刀的前夫,肖思娉又太好养熟了,她什么都给她最好的。有一次我高烧到四十度都没人理,联系不上家长,还是我们班主任大雨夜送我去的医院。我不知道你和谭俊为是怎么相处的,可他好歹会叫你一声‘哥’,肖宇娉在人后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姐’。从小到大,我有什么她也必须要有,如果她得不到,也会毁掉我手里的东西。用颜料搞脏我校服、穿走我第二天表演要穿的鞋、跟踪我和姚熙桀告密给我继父、故意弄丢我养的狗、撕烂漾清留给我的唯一照片……”
她看了眼身边沉默太久的人,轻笑一声,“你肯定觉得我在撒谎,好像我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灰姑娘,可事实是我不会让自己吃一点亏。”
“她这个人就是纯坏种,坏完又会扮可怜,以前更小一点的时候,我天天都想,她怎么还不死?”
之后,她问晋今源:“是不是觉得我很恶毒?”
“所以你认为,所有从孤儿院出来的小孩都和她一样。”
井梨不说话,当作默认,可看着晋今源那张情绪直白的脸,又想说些什么。
一串震动打破暂时冷却的气氛,两人同时去摸口袋,最后是井梨掏出电话晃了晃,晋今源就慢慢放下了手。
“天啊,我差点忘了学长要来接我!”
身边人从边缘滑下去,晋今源下意识想伸手。
下一秒,井梨稳当落地,手指头要敲出火花来。
晋今源四处看了看,突然觉得视线无处安放。
忽然就对上她正好抬起来的目光。
井梨耸了耸肩,“那我先走了。”说完觉得似乎有些不妥,追问一句:“你呢?”
“台球馆。”
“不是吧,他们这么能打?”井梨无法理解这项活动,记得戴雨灿明明不会打台球来着。
晋今源坐在原地不动,看到井梨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从口袋掏出什么,精准掷到他怀里。
“下次别那么冲动。那就,三天后见了,同班同学?”井梨尾音带笑,说完小步跑起来。
充满甜蜜、喜悦与期待的背影很快就在茫茫车流里模糊了。
低头看着那包没拆封的宽窄和一枚小巧的粉红打火机,晋今源这才开始想:当时他拽她走,是为了什么?
*
夜幕初上,娄岸杰在后座闭眼扯了两下领带,眼周时不时跳动,难得主动问及井梨的去向。
“人呢?”
“和李望周走了。”
车里沉默片刻,章田明斟酌够了,才再次开口:“之前在大楼门口和晋葭仪那个大儿子待过五分钟。”
点烟的手一顿,娄岸杰眼皮轻轻一掀,毫无痕迹继续将烟点燃了,脑海里想起那晚他上楼撞到着急忙慌跑出门的井梨。
“小梨和他认识?”章田明有点困惑。
刚才娄岸杰留下和晋家人赔礼道歉,晋葭仪负责和他谈的。女人态度友善,没有任何为难,只是娄岸杰也不确定这对日后月山与他们的关系是否会造成影响。
其实如果对方要追究到底,娄岸杰也坦然接受。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带来的两个人把他们主场闹得鸡飞狗跳,的确上不了台面。
知道后来晋今源也被带走问话,娄岸杰旁敲侧击关心几句,晋葭仪只是说:“今源说井梨是自己朋友。”她如实告知,态度平和,至少娄岸杰不觉得她是话里有话。
作为女儿,晋葭仪无意和家里庞大的家业打交道,是最受宠的女孩,从小生活自由,早年一直待在国外,是享誉国际的艺术家,与谭裕业婚后才回到南华,退居幕后,鼎力相助丈夫在政界稳住脚步,相伴左右。
娄岸杰不认为这样一个女人没有伪善本事,可他同样相信晋葭仪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装大度。
反正这件事的定论是月山两千金起冲突,他们家儿子和其中一人是熟人,所以介入调和。
娄岸杰也没打算盘问井梨和肖思娉中的任何一个。
“晋今源以前是于骋那伙的。现在两人是同班。老章,还是老了呀。”娄岸杰居然还有闲心调侃一句,看到章田明有些茫然的脸,无声一笑,将积攒在肺里的浓烟尽数喷出。